乐活--马世芳:陈升和伍佰的第一次

[音乐]马世芳:陈升和伍佰的第一次
喷嚏小乖 发布于 2023-9-24 23:44:00
马世芳 / 文

2012年,伍佰在台北小巨蛋办了出道20周年演唱会,极是轰动。最末的安可曲是伍佰邀陈升同台合唱《爱你一万年》,伍佰还说:“这个团(伍佰的China Blue)组第二年就被升哥拿去用了!”

确实,90年代初陈升在酒吧走唱,并没有自己的伴奏班底,常和China Blue同台。陈升经常喝得烂醉,唱到不知伊于胡底,往往得劳动酒馆老板上去苦劝,他才愿意下来。有一次陈升唱得严重超时,耽搁了后面上场的重金属乐团“刺客”,“刺客”不爽之余向台上比了比中指,伴奏的伍佰和China Blue这下歌也不弹了,冲下去和“刺客”打群架,乐器踢翻一地,双方都挂了彩。这一场架,后来在众人口中屡经渲染,成为台湾摇滚史的经典一役。

那场大群架,我也是听别人说的。不过,伍佰和陈升第一次合作,我倒是当了见证人:1992年他俩初次一块儿进录音室,那天我也在现场。

那年我刚升上大四。90年代初,台湾还弥漫着一股“后解严”的狂欢气氛,文化人不只在各个创作领域勇猛突进,也纷纷提出新鲜的语言和论述,试图解释我们身处的时代。流行音乐渐渐可以不只是“综艺娱乐”,也能成为思想的载体、启蒙的火种。我的耳朵从六七十年代的西方老摇滚转向当时百花齐放的创作歌曲,愈听愈激动,有一股“生逢其时”、碰上了历史转折点的兴奋。

我和一块儿编刊物的社团同学策划探讨台湾流行音乐的专题,认为坐在家里听录音带、凭空论说是不够的,一定要亲自到现场,弄明白唱片是怎么做出来的,才能对这个行业进行“深描”——那是刚从囫囵读的“文化研究”书里学到的词(那年头,每个自诩先进的文艺青年都抱着“文化研究”四个字不放):大意是不仅仅描述浮浅的表象,也要能深入描绘现象背后的脉络和细节。一旦描写得够深入,意义自然彰显。

我拜托相熟的长辈安排一次录音室“见习”,过了一阵子,他通知我某日某时到某录音室报到:伍佰要录新歌,他打过招呼,想我会有兴趣去看看。

岂止有兴趣,伍佰那时已经是我的偶像。他之前参与的《少年吔,安啦!》电影原声带和刚刚发行的第一张专辑《爱上别人是快乐的事》,尽管没能让他大红大紫,却是我那年反复播放的究极爱盘。他和刚刚成军的China Blue在罗斯福路和平东路口“息壤”驻唱,我攒下零用钱去看了好几回,在烟雾汗味弥漫的地下室跟爆满的酒客一块儿敲着啤酒瓶吼唱《思念亲像一条河》。他那首《点烟》深黑浓烈的电吉他独奏,早已跃升我心目中台湾摇滚史最伟大的器乐段落。

于是我背着一台尼康相机,准时奔赴录音室。伍佰和贝斯手小朱、键盘手大猫、鼓手Dino陆续抵达,很快进入工作状态。小朱弹一把半空心电贝斯,他说是偶然以极低价钱入手的老琴,声底有股老火味。伍佰那时还是戴眼镜绑马尾的造型,他带来一把黑色Telecaster,说弹《点烟》就是用这把琴,我很努力抑制自己伸手摸它一把的冲动。

那天要录的歌是《可爱的马》,一首翻唱日本演歌的闽南语老歌。伍佰当时已经在实验改编旧曲,酒吧驻唱时经常把五六十年代的老歌玩成狂肆的摇滚,总能让全场疯狂。《可爱的马》原曲是三桥美智也1960年的名曲《达者でナ》,一首描写主人忍痛卖掉爱马、离情依依的悲歌。1960年除夕,三桥美智也在NHK“红白歌合战”担纲压轴唱的就是这首歌。叶俊麟为它填上闽南语词,交给郭金发、林春福合唱,《可爱的马》很快成为那年头日本曲配闽南语词的经典“混血歌”之一。

听说陈升也会来,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,伍佰便和团员先练起了歌。他设想的版本节奏比原始版更快,一如他把闽南语老歌《秋风夜雨》改编成快板的重摇滚。伍佰事先编了伴奏的合成器声轨,轻捷的节奏带着拍掌的声效,他对这个设计很得意。编曲都就位了,只等陈升一到,拉进去和伍佰配唱,这首歌就大功告成了。

苦等多时,陈升终于到了。他比伍佰整整大十岁,当时34岁,China Blue人人尊称他“老师”。前一年《把悲伤留给自己》总算让陈升初尝“走红”滋味,然而他仍然只能算是“主流乐坛的边缘人”。他刚和黄连煜合组“新宝岛康乐队”,替“后解严”时代“新母语歌谣”大潮又添了一张经典专辑。把他找来和伍佰一块儿唱一首改编成摇滚曲的闽南语老歌,确实是个挺不赖的主意。

陈升很快掌握全局,担任起制作人的角色。伍佰殚精竭虑制作的合成器声轨和事先设想的编曲布局,才五分钟就被整个推翻了。陈升指挥Dino,要他打得更慢、再慢、还要慢,然后吩咐小朱的贝斯跟着鼓点铺出浓重的线条。他先听一听,再这边调一调、那边改一改,让乐手弹了一遍又一遍。边听边想,心随声走,渐渐地,整个编曲随着他的指挥长出了全新的模样:徐缓、深沉,像一条梦中暗暗流动的河。

轮到主唱,陈升进小房间试唱。正要开唱,他说怎么可以没酒,叫人去买,很快录音间便有了好几瓶高粱。陈升用小茶杯装了酒,叫全体团员包括录音师都一一干了,再斟满,再喝,再唱,如是者好几轮。很快地,大家的脸和眼睛都红了,站着坐着也都不大稳了,弹奏乐器的拘谨和“专业自觉”,也都渐渐松开了。大猫把键盘调成电风琴的音色,弹出了夹沙带泥的嘶嚎。伍佰背起那柄黑色Telecaster,吉他导线直入音控台录独奏。只见他左手在琴颈上下滑行、猛力推弦,监听喇叭便传出极其凶狠狞厉、直入云霄的啸吼——我在旁边看着,目瞪口呆,满心狂喜,宛如置身天堂。

原本预计傍晚结束的录音,延长到了深夜。陈升手上的酒杯没有空过,兴致也愈来愈高昂。他让大猫改弹平台钢琴,告诉他:要“像一个一辈子都在当小学音乐老师的钢琴神童那样弹”。大猫也喝多了,他弹得还真是不辱使命。等伍佰和陈升进录音室正式配唱,陈升比手画脚地吩咐:“手摸着心爱的马唷/不觉珠泪滴”,一定要唱得手上感觉到马屁股的毛才行。

最后陈升把所有人包括录音师都叫进去唱和声,几番折腾,终于大功告成。大家围在音控台,听录音师回放整首歌—那还是模拟录音时代,多轨录音母带是很宽的一大盘磁带,横躺在巨大的录音机上转呀转。我们的制作人陈升,则已经醉得平躺在地上,监听喇叭唱着,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。听完整首歌,他大喝道:“干!爽!比做爱还爽!”

外面天色已亮,这首歌从开录到完工,总共花了16个小时。伍佰和团员毕恭毕敬向“陈升老师”道谢,说今天学到很多。陈升瞥到杵在一边的我,举杯说:“来,年轻人,也喝一杯吧,既然你一直在这里。”那是我那天喝的唯一一口酒。从头到尾,他都不知道也不介意我是谁、在那儿干嘛。

后来我才知道,那一夜目睹的“一首歌的诞生”,压根儿就不是音乐产业的标准作业流程。大概只有陈升,才会用这种临场即兴的方式制作唱片。大概也只有伍佰和China Blue,才能在初次合作的第一夜,就被他逼出那样的状态吧。

十几年之后,我在广播节目访问伍佰,播了《可爱的马》——事隔多年,这首歌听来依旧酣畅淋漓。我提起他和陈升初次合作的那一夜,以为伍佰会感谢陈升的启发。伍佰却说:那天他花好大工夫才做好的编曲,一下就被陈升弄掉了,害他不爽到现在!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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